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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的那几年,每次去看姥姥,她都要拉着我说好久的话。近一个世纪的人生经历,总有许多回忆和感慨,随手拈出一段来便可消磨整个下午。大多数时候是姥姥讲,我们听,都是些烟尘旧事。姨妈和舅舅的耳朵都听出了茧,姥姥一讲历史,他们便走开了。姥姥怕我也走开,极力找到我感兴趣的话题,跟我讲姨妈和舅舅上学时的事。姥爷话不多,进进出出,洗好水果逐个用毛巾擦干放在桌子上。偶尔附和一句:“哼,那个时候,可不是那样!”
很多个假期都在姥姥家度过。早晨,姥姥和姥爷早早起床准备一家人的早饭,他们在厨房里低声交谈着,细密的谈话紧紧相连,风雨打不透。他们互为彼此的历史书,记载着对方的经历。等到开饭,人们都坐在餐桌前,他们的谈话也就停止了。大人们谈着自己的工作,小孩们抱怨着作业太多,家里那么多人,听两个老人说话的耳朵却没有几个。
姥姥走后,姥爷变得耳聋眼花,姨妈给他买了助听器,姥爷说用不着,就一直放着——家里说和听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。姥爷独自侍弄一片菜园。人变得更加沉默了。有时送些新鲜蔬菜来,也是一言不发地放下就走,妈妈要给准备些衣物给他拿走,刚收拾好,他已经走出门好远了。
假期,我们孙辈的人约好去看姥爷。妈妈叮嘱跟姥爷多聊聊天。姥爷胃口还是很好的,我们买很多好吃的,他也不客气,逐一检视完毕,拿出自己最爱吃的坐下来吃。姥爷很高兴,想要和我们多说说话,可是又因为对于我们的工作完全不了解,欲言又止几次之后,终于问出一句:“吃饭了没有,你爸妈都忙些什么呢?”我们问起他的饮食起居,都要大声喊话才能听见,喊了几次,我们也倦了,可除此之外,也不知道再怎么关心他才好。于是都沉默下来,再坐一会,也都因为彼此的寡言而觉得索然。我们要走了,姥爷默默跟在我们身后走出门,我们上车,他也就缓缓转过身,进屋去了。
心里总是有着愧疚的牵挂。
姥爷渐渐喜欢上打麻将,妈妈给他准备一个装零钱的袋子。饭后,在某家人的院子里,一桌老人围坐在一起,大部分时候姥爷都是站在桌边看别人打,跟着别人的输赢叹息微笑。洗牌的间隙,老人们兴致勃勃地谈着家常。偶尔也着迷,很晚才回家,零钱袋子变得沉甸甸的,最重要的是心情好起来了。存在心里的话,总是要说出来才好。
一天,几家人都来看他。爸爸姨父和舅舅陪着他喝酒,妈妈姨妈和舅妈在厨房里进进出出。最小的外孙和外孙女在他身边疯跑打闹,姥爷一直乐呵呵地笑着。饭后,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聊天,姥爷也跟着大家一起坐着。院子里的老槐树长了太多年,枝繁叶茂挡住了房子的阳光,大家商议砍掉老槐树。我问姨妈:“姥爷能听见我们说话吗?”姨妈说听不见。大家大声喊着把砍树的计划告诉姥爷,姥爷进屋拿出一 根细绳在树干上圈一下,指着绳子上打好的两个结说:“比去年长粗了两公分呢,长这么好,不能砍。”大家被这孩子气的举动逗乐了,都笑起来,姥爷也跟着大家笑:“好好的树,砍它做什么?”人们轮流跟姥爷解释:砍掉老槐树,屋子里阳光充足对他身体好,况且老槐树旁边的新树很快就会长大,院子里会有树荫的。固执的姥爷跟人们辩论着,就是不同意砍树。热热闹闹争论了一下午,天黑了,树是不能砍了,人们要各自回家,直到上车,妈妈和姨妈还在叮嘱姥爷:水果和牛奶要赶快吃掉,不要舍不得。姥爷还是乐呵呵的,今天那么多人都陪着他,人们的耳朵也都陪着他,一句不漏地听他说话。
从前,我所以为的陪伴即是人在身边,而通常却是,人们的气息相抵灵魂却各自天涯;现在我所理解的陪伴便是,带着自己的耳朵,坐在这个人身边,用自己的心和他说话。